深秋的傍晚,我偶然在公园瞥见一只残破的燕子风筝挂在梧桐枝头,暮色为它镀上金红的光晕。那颤动的身影倏地撕开记忆的帷幕——我忽然想起,已有整整齐年未曾触碰过风筝线了。
童年时,故乡的河滩是北归春风的第一片着陆场。父亲总会踩着解冻的泥土,带我去放那只蓝底红纹的沙燕。他粗糙的手掌握着我的手,一同感受麻绳传来的有力牵引。“要感受风,而不是对抗风。”他低沉的声音混着青草气息钻进耳朵。当风筝在云端稳定滑翔时,他会悄悄把线轴递到我手心,那瞬间的重量转移,如同完成某种庄严的传承仪式。我紧紧攥住嗡嗡震颤的轴线,仿佛攥住了整个天空的脉搏。那些午后,我学会了在紧绷与松弛间寻找平衡,明白了最牢固的牵绊恰恰给予最高的自由。
十三岁那年搬家前夕,我最后一次去河滩放风筝。不知是心绪不宁还是风向作祟,风筝突然栽进滔滔河水。我握着空荡荡的线轴,看它在浪花里翻滚远去,竟有种奇异的解脱——仿佛它代我完成了一场蓄谋已久的叛逃。此后经年,我辗转于钢筋混凝土的丛林,习惯用键盘代替纸笔,用表情包替代笑容。风筝连同关于故乡的一切,被压缩成硬盘里模糊的数码影像,只在失眠的深夜偶然闪现。
直到在这个异乡的黄昏,与枝头这只陌生的风筝重逢。我站在树下仰头看了很久,忽然读懂父亲当年未说出口的话:他教我放飞的从来不只是风筝,而是对未来远行的预习。就像他明知线放得越长,风筝越可能消失于视线,却依然把全部的线团交到我手里。那些看似遗失在岁月长河中的沙燕,其实早已化作我们血脉中隐秘的航标——每当我们迷失在成年的迷雾中,内心深处总会有根透明的线轻轻拽动,提醒我们来时的方向与不变的归途。
起风了,梧桐叶如金箔纷扬落下。我掏出手机拍下这幕,想着今晚该给父亲打个电话。或许我会问他是否还记得那只被河水带走的风筝,或许只是聊聊琐碎的日常。但我知道,在按下通话键的瞬间,那根中断多年的线将重新连接,穿过城市霓虹与重重山峦,轻轻系回故乡的三月天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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